大家都说,现在这个社会讲究的是实利和速度,没有那么多的人情味了,不会那么浪漫了,你要想活得好,就得遵循现在的游戏规则。可是如果你本就不想游戏呢?如果你觉得一切都得来个改变呢?如果你向人请教:“你来告诉我,现在的游戏规则是怎样的?”那么被问的人保准被问住,他也说不出怎样才是合适的游戏规则。
我还是来讲个故事你听听,这个故事里也许就有你想问的游戏规则。
一
火车一路南行,窗外的植物渐次变绿变浓,明显地觉得地气的暖湿。各种肥硕的热带植物长着油绿滴翠的叶子,把刘小宛心中的阴郁之气一扫而光。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座开风气之先的南方城市。她本来在武汉的一家报纸作记者,此时是奉命调到广州建记者站。反正她无牵无挂,能到广州呆两年也不错。说不定,会在广州有点什么故事发生也不一定——尽管她理智上并不承认这一点,潜意识却暗暗地希望着,那个人,那件事,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牵肠挂肚,缠绵不休。
绮霞已经等在站台上。她们是五年多没见过面的大学同学。同窗四载,两个人要好得无话不谈。绮霞分回广州,刘小宛分回武汉,两个人约定了五年一见面,可是一直就没有见面的机会。没想到,刘小宛这一次却是到广州来工作,她们一边出乎意料地高兴,一边感叹时世的奇妙。绮霞早就辞了职,自己开了一家文化公司,看样子做得还不错,从她非常时髦的打扮里也能感觉到她的春风得意。
上学的时候,绮霞暗恋中文系的一个男同学。那个男同学却并不领情,气恼的绮霞哭哭笑笑,干了不少黛玉葬花式的傻事。毕业时却出乎意料,那个男同学是河北的,河北那一年分配名额有限,老师找他一谈话,就把他给分到了广州。刚开始绮霞还不停地写信提到他,过不了就再也没有提过了。估计最后还是无疾而终吧。刘小宛忍不住向绮霞问起他,绮霞说,让我想想,好像还在省财政厅吧,刘小宛又问结婚没有,老婆漂亮吗?绮霞说,好像结了,老婆也就一般般……干嘛?絮絮叨叨的,你呢?我可不像你,还会在网上恋爱。问你,网上的那个知道你来广州吗?刘小宛说,没有告诉他,不是有你来接站吗?用不着他。绮霞认真地看一眼刘小宛,我说,你到底从梦里醒了没有?我可得警告你,广州没有爱情,你要是掉进去,别怪我没有早些提醒你。
是啦是啦,你送我到单位,然后我们一起去吃饭,吃完饭你就快走吧,你可是大忙人,别耽搁事。绮霞说,还真是忙,钱没有赚到,人倒是忙得团团转。
刚刚到刘小宛的办公室,绮霞的电话就响个不停。刘小宛只好推说想睡觉,让她快走。她一走,刘小宛就清理房间,还没有铺好床,就听到了手机响。一看到手机上亮着谢青舟的名字,就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到底还是没有犟过我啊,又有意地让电话多响两声,才按下了接听键:
“嗯——?”如果有镜子,她是一定要在镜中看看自己得意的笑的,谢青舟在电话里很开心,说,你到了广州?我请你吃饭如何?刘小宛说,你准备在哪里请我?谢青舟说,你想吃水煮鱼还是广东海鲜?他的声音有意放低,听来有一种暧昧的暖意。刘小宛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颊,脸颊还算丰润,虽然她对谢青舟说过,年华逝去若水,青春已然不在,心里却知道,自己还是个很会令男人动心的正当年的女人。
谢青舟是她在网上聊了一年多的网友。他们生活在两个城市,从来就没有想到有见面的可能。因为没有见面的可能,所以才说了许多许多的话,一辈子也不会跟人说起的话,两个人都毫无顾忌地说过了。过后想想都有些脸红,可是一在网上见面,照说不误。
谢青舟在广州有着一份不错的工作,有着一份不高不低的收入;刘小宛在武汉,虽然辞了职,可是误打误撞,让她重新有了一份世人艳羡的好工作;虽然离了婚,日子却过得有滋有味。正当妙龄的离婚女人,小有姿色,平常男人都会照顾她几分,她呢,也乐得人家照顾。可是,生活总是有些不足的,这些不足又无法补齐,于是,她就上网,在网上的虚拟世界里转悠转悠。
于是就遇到谢青舟。
一开始就只是寒喧,寒喧过几天之后,就开始谈生活,谈男女。谢青舟说,自己离了婚也有好几年了,身边不能说没有女人,可是总也无法长久,现在的女人,不能给男人一种贴心贴肺的感觉,不适合结婚的。刘小宛说,现在社会都如此了,没有人能把握自己的命运,人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何以去把握别人,换句话说,就是别人要给,自己也还不敢要。谢青舟连连说对对对,聊着聊着就聊也了相见恨晚,就聊出了难舍难分;好像世界上的真情就只他们两个有,又好像众人皆醉唯他们独醒一样。可是没有多久,他们就也不醒了。谢青舟说,你一个人过,难道就不想男人?刘小宛说,想又如何,总不能随便就上男人的床吧,谢青舟说,难道就没有你想上的床?刘小宛说,几乎没有,就是有,那个床上也有个女人,不上也罢。谢青舟说,现在是什么年代了,你还何必这样苦自己,言下之意,他自己从不把性当一回事似的。刘小宛就说,听起来你是过得不错啊,那上网为了什么?谢青舟说,上网为了调节,性也只是调节。我把性和感情分得很清。刘小宛说,你是顺应潮流的人,我不行。刘小宛说,你好像总有女人的床可以上一样。心里好笑,心里说,既是有那么多床好上,你又何必上网找我穷聊?木子美不也说过吗,没有实际的,只好电聊了。于是忍住笑,正颜厉色地说,宁缺勿滥是我一概的宗旨。谢青舟那边打出来一个苦笑,说,你要是一开始就抱着跟男人结婚的目的才上男人的床,那么99%的男人要吓跑的,刘小宛说,那我就等那1%的漏网之男吧。美文阅读网
话说到这里,两下里就再也说不下去了。于是就几天没有说话,彼此好像都忘了对方的存在。实际上,却也知道,明明有个对方存在,只是谁也不肯把话挑开了说,谁也不肯去先向对方说话。
按说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俗话说无巧不成书,刘小宛突然有了一个到广州上班的机会。她报社在这个城市设有记者站,上一届站长还没有做满就跑到了南方都市报,扔下这儿成了空壳。领导研究来研究去,正好刘小宛没牵没挂,领导几乎认定她是最佳人选。她也乐得到广州,于是就在网上通知道了谢青舟。
没想到谢青舟还真的记挂着她,于她来的第一天请她吃饭。
这是第一次见面,谢青舟选的餐厅也还有些情调。刘小宛袅袅婷婷地走进去,就看到一个微胖男人正在看手机,他在看她刚发的短信。她咬咬嘴唇走过去,请问这儿有人吗?谢青舟的眼睛先是出现艳遇的惊喜,接着又是恍然大悟的故作聪明,伸手接过刘小宛脱下的风衣在椅背上搭好,殷勤却有度,就像他点的这个餐厅,不贵,有些乱,几乎是属于大排档的一类,却由于大众化而生意兴隆,人来人往,显出一种世俗的热闹的家常夫妻生活的亲热。
刘小宛正当三十,处在一个女人最艳的年龄,由于颇懂风情并会恰当运用之,连她自己也知道,她对男人的吸引力有多大。一个男同事就说过,刘小宛的美是致命的,对人的吸引也是致命的。
吃完饭,谢青舟招手结帐。刘小宛看着他,心里暗暗叹息:活得好累的男人,他的头发都白了一半了,身态也有些偏胖,尽管他现在显得一付春风得意的样子,刘小宛却能想象出来他在上司面前的万般无奈。刘小宛轻轻揩掉自己鼻尖的油汗,补了一下妆,活动着嘴唇让上下嘴唇沾匀唇膏,沾沾自喜地对自己说,能像自己这样洒脱地活着的人,不多。
尽管自己也有着无穷的辛酸。可是这种辛酸与他们不同,实在无法与外人道也。谢青舟,他会懂得吗?
谢青舟拿起刘小宛的风衣,替她披在肩上,一边朝外走,一边说,到我家里坐坐?时间还早。刘小宛看看他期待的神情,忽然就想起他们聊过的一些话,觉得脸颊有些发热。这点发热让她觉得有些亲爱,毕竟自己还有一点对人间幸福向往的心。为自己感动之余,对着谢青舟,认真地点点头。
二
谢青舟一边在前面走,一边很仔细地引路,告诉刘小宛说,你要记住这个超市,超市前面是天桥,上了这个天桥,你看,那儿那个高层,高层边上,能看到露出一角的,就是我家的那栋楼。刘小宛说,我是路盲,不记路的,谢青舟很耐心地说,你看好呀,这还不好找,下了天桥,顺着小路走,走到尽头,你看,就是我们小区的门岗,这个门岗也有特色的,有两盏红灯笼,再记得了吧,下一次来,总不会要我再去接你吧,刘小宛说你为什么不可以去接,谢青舟说,你傻呀,不去接,正说明我在家里做饭等你呀。又说,做好了你一来就吃热热的饭菜,不好吗?刘小宛心里说,做的饭菜是好,因为可以省钱呀!脸上却笑笑的,挺有一点害羞的风情。心里却在骂自己真够虚伪的。
到了,谢青舟边说边加快了步子,上楼的时候把刘小宛甩下了整整一层楼梯,刘小宛在心里暗暗地骂,伪君子!既是想要偷腥,却偏要做一付正人君子的模样,中国这样的男人太多了,怨不得到处都是阴盛阳衰。楼梯有些陡,看得出来是单位建的房,地段倒是不错,错的是偷工减料想省钱,于是就只好处处让人不舒服了。刘小宛看看正在虚掩的门里张望的谢青舟,心里恨恨地骂,这个房子,倒是跟这个人挺般配。
刘小宛进了门,更觉得了这个房子跟这个人的般配。这房子不小,但是处处都给人局促之感。厅大房小,一般的也是客厅卧室,谢青舟领着她,一间间地推门让她看,她草草地看着,心里却是大大的不屑。也装修了地板,也有着莫尼克的帘子到处悬挂,但是总觉得悬挂得不是地方,也许是花色跟整个房子不配,也许是长短就差那么半公分。有一段时间流行包裙,专卖店里卖的就恰到好处,让穿上的女子身材凸显得玲珑有致,走起路来风摆杨柳,摇曳生姿;赶时髦的女工自己买布裁出的却有些差强人意,裙幅也许不够宽,也许不够长,总是让不该露的地方多露了一点,露出来的却就少了那种欲藏还露的风情,处处都是一种捉襟见肘的窘迫。谢青舟并没有住主卧室,主卧室床上卧具摆得整整齐齐,却凭空多了一层久没人坐卧的灰尘似的,让人一看就像久久没有男人注意的女人,羞愧得手脚不知朝哪儿放一样。她甚至用手去摸摸那床套,却并没有灰尘,只是一种灰扑扑的黯淡。另外一间小卧室应该是他经常住的地方了,很小,放着一张床垫,床垫上的被褥花色繁杂,但是处处透着人气,尤其是她今天朝这儿一站,如同身边的谢青舟少了鳏夫的味道一样,这局促的小卧室显出了一种期待,一种喜气洋洋。meiwen.com.cn
谢青舟领她看完了房子,带着喜气开始清理屋子。刘小宛手脚麻利帮他清理桌子,他却不让她动,打开电视让她看。电视里正在播放《结婚十年》,刘小宛会心一笑,进入了剧情。屏幕上,韩梦正在为婆婆的事发脾气,成长悄悄把妻子的屁股捏了一把就跑,这种平凡的小夫妻间的调笑尤其让刘小宛感动,想起自己的过去联想到眼下的凄凉,就有泪水在眼角光闪闪地流动。她低下眼睛,却发现谢青舟蹲在她脚边,认真地看着她,他脸上专注的神情让她感动。谢青舟一只手放在她的膝盖上,一只手悄悄抚上她的背,轻轻的抚慰里,有着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伤感。
到最后,刘小宛还是留在谢青舟的家里过夜了。像这个年龄富有经验的男人一样,谢青舟熟练地退下刘小宛的衣裙,一边退一边说,你穿得太多了,南方城市,不用穿这么多。刘小宛羞愧地抓过一块大浴巾蒙上脸,全身索索发抖,同时,谢青舟温暖的沉重的身体迫不及待地压了上来。
三
一切都不是想象中的样子,中途,谢青舟颓废地退出,发怒地掩饰着自己。刘小宛心里说,又是一个完蛋的男人!第一次的放纵,就遇上这样的人,看来就是学坏也是要讲缘份的。
这一切,怎么就像阿Q临终前要画的那个圆圈那么难画呢?两个人都在拚命地完成想象中的一切,对于面前活生生的对方,却视而不见了,或者说,硬要拿想象来代替本人,一切都别扭得难以想象。她说了出来,谢青舟气愤地说,你能不能闭上嘴巴,怎么边上就像有一个讲解员似的?说着就翻身下来,扭过身子到一边去睡觉。刘小宛就笑,天哪,这个人真有本事,他有本事让他尴尬的处境化为主动,不知不觉间,过错就在刘小宛身上了。
“还没有见过你这种人,调侃起人来,让我哭不是笑不是。”
刘小宛想走,可是,酒喝得太多了,头晕得厉害。男人的丧气让人无端地感到人世悲凉以及人生的虚空。不怕他多么会装模作样,不怕他如何聪明地让自己成了过错一方。啊,没见着他时,他表现得多么生龙活虎。他说,做爱是人世间最纯洁的事情,他说,性是一切的本原。当时刘小宛隐隐觉得他这人太过,却从没有想到会是这种样子。“谁哪儿有病,谁就总是去谈它。”为了什么,活得如此累,累得连最本真的性都没有了?刘小宛泪眼迷蒙,看着背对着她以遮掩的男人,被生活弄得已很粗糙的心里,奇怪地泛起阵阵痛惜。
早上起来,刘小宛几乎是用水揩了脸就跑,这个屋子不对劲,这个人不对劲,这儿的气氛不对劲。她匆匆跑出去,却接到谢青舟的电话,谢青舟说,你的药忘了拿了,等我送下来给你。刘小宛不记得自己什么药忘了拿,楞神的工夫,谢青舟已经跑下来,匆匆塞给她一个小盒子,几乎不看刘小宛的脸,却飞快地把脸颊在刘小宛的脸颊上贴了一贴。他身上清洁的气味传过来,他脸颊的温暖,让刘小宛泫然欲涕。却原来是一盒避孕药,刘小宛心说,心细如发的男人,可是你自己难道不知道,这是多此一举?
刘小宛这一天都是昏昏沉沉的,心里十分懊丧。单位的事情还是那么多,不停地有人来找她,有不少的外埠新闻要她及时发回总部。她机械地做着事,几乎觉得自己就是一架工作机器。怎么就这么多事啊,她揪着自己的头发,看着自己虚肿的眼睑,几乎就要发狂。快熬到下班的时候,接到了绮霞的电话。绮霞说,今天有些事没理顺,烦得不行,想去酒巴喝酒,问她要不要去。刘小宛说,绮霞你真是好朋友,我正想去找个地方喝个痛快,你就送上门了。
绮霞跟她去了一个酒巴。酒巴里满是找乐的人。绮霞向几个熟人介绍了刘小宛后就忙着自己玩去了。刘小宛四顾全是不认识的人,只好一杯一杯地自斟自饮。感受着一片昏黄的灯光,轻得无法触摸的音乐压不住人声的轰闹,刘小宛越喝越来劲,那种挫败感,不但没有被酒压下去,相反更加让她难受。她手里捏着高脚酒杯,把酒杯放在灯光下,看着沉郁的红色液体随灯光变幻着色彩,看得她如痴如醉,想,人生也是如此吧,谁知道哪一条光线里有她想要的幸福?直到绮霞推她,她才发现,绮霞回到了她的桌边。
“你疯过了?”
“疯过了。现在我有心情来关心你了。”
“我有什么好劳你关心的?”
“有,你昨晚到哪去了?我打你家一夜电话,一直没人接,你再看看你丧魂失魄的样子,说,到哪里去度了良宵?”
刘小宛忍不住笑,“别伸手,伸手必被捉。我是一夜未归。可是绝对不是什么良宵……”
刘小宛把手里的一杯酒一饮而尽:“这样的良宵,你要不要?”
绮霞有些紧张,睁大她的近视眼,盯着刘小宛酡红的脸庞看了又看,末后又捏捏她的脸蛋,担心地说,“你不是爱上他了吧,这样的男人,你可是要想好,你长长的下半生,怎么过?”刘小宛说,去,离爱还有好远呢。不过是逢场作戏。说着就朝绮霞要烟抽。绮霞说,你也想抽烟了?还说不爱。刘小宛,你跟我们不同的,你是要么不动,要就玩真的。你不要把自己给玩进去了。你听着,爱情跟性爱是两码事,你不过是在他需要性爱的时候你撞上了,你错把性爱当成了爱情。这个年代这个城市,哪里还有你想要的爱情!醒醒吧,不要做白日梦了。
刘小宛两眼圆睁,她心里何尝不知道,可是她却需要这样的白日梦。
绮霞是广州土生土长的人,这么多年,总是一个人过。她不相信什么爱情,所以她在这个没有爱的城市里过得非常不错,自以为非常洒脱。
她们一直喝到十二点过了,才打车回家。
绮霞一走,她就倒在床上。那一晚尽是乱纷纷的梦。梦都是无头绪之梦,支离破碎,东拚西凑,让人伤感又无奈。有一个长着肉翅膀的小孩子在不远处哭泣,因为那边的小水塘涨了水,挡住了他的路。刘小宛过去把他抱在怀里,却突然有个硕大无朋的黑巨人挡住她的路,刚要发怒,手机短信息的尖锐的提示声把她吓了一跳,长肉翅的小孩子一下子就滑到了地上大哭。她又要顾小孩子,又要看手机,冷汗一下子湿透全身。在汗水的不舒服里她醒了过来,连酒意也没有了。旁边的手机正在问:“查看短信息?”于是就看,却是谢青舟的,“药吃了?”人常说梦中一日世间千旬,这一次却恰恰相反,梦中很长的时间,在实际中不过一瞬。
那么,一切不过都是白驹过隙,人生百年,匆匆一瞬。还有什么值得追寻的?!
她没有回答他。
四
三年前,她跟李成离了婚。
其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那么快就离了婚,也压根就没想到要离婚。可是有些事情却不由人的意志,有些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意味。好在她对于离婚一事也算看得开,离了就离了,什么了不起。
说穿了也就是误会一场,可是她懒得解释,私下里也未必不为离婚感到是解脱。李成是她同学,他们感情不好不坏,只是太平凡了,刘小宛觉得失去了也无所谓。日子过得没盐没味,再加上没有多余的钱,这样的婚姻当然难得维持。
那天发了工资,他们去汉口卖衣服。早上五点就出门,到了十一点多,才到了汉口。两人都不知道汉正街怎么走,问来问去,也是合该有事,他们问到的那个中年男人一大早跟老婆吵了架,也是老婆要去汉正街买衣服,听到汉正街就有气,怪模怪样的看了刘小宛一眼,指给他们的,却是反方向的路。两人转来转去,却又转回了江边。一眼望见江边异国情调的小楼,小楼雕花的窗棂里,洁白的抽纱窗帘静静悬垂,刘小宛的眼泪一下子喷薄而出。
凭什么她就没有这样的小楼来住,住在那些楼里的人,难道不是跟她一样一个嘴巴两只手,凭什么?
我就不信,会没有一栋这样的小楼属于我!刘小宛蹲下身,揉着红肿的脚跟,眼睛望着那个令她心仪的窗子,在心里狠狠地对自己说。她的嘴唇鲜红,她的腰肢柔软,她的双眼闪烁着吓人的光芒。
那天她调休,她的同班男同学去郑华去看她。郑华也是那种事事不挂心的人,单单就是在刘小宛的事情上一直放不开。郑华是班上的学习委员,却没有办法在成绩上超过无所事事的刘小宛,有时候在一起说几句话,刘小宛一句话就会让自认为伶牙俐齿的郑华气咽声嘶。郑华无法摆平她,就只好让着她,让成了习惯,就成了迁就就成了保护。刘小宛上学吊儿朗当,经常迟到早退,郑华面对老师的疑问,就经常说,她病了,她请假了等等。话说有一次,老师面对稀稀落落的教室,发怒点名,唯独点到刘小宛时,郑华高声答曰:“病了”,话还没落地,刘小宛已冲进教室,面对哄堂大笑和老师的揶郁,她脸上的无辜装得恰到好处,而郑华却恨不得突然身体变小,钻进课桌下面,又想要化作烟火飞去,一下子逃离大家的视线。
此时郑华又恨恨地回忆着这件事,刘小宛忍不住好笑。笑着笑着,泪水就流了刘小宛满脸,当年的青春是多么美好,当年是多么才思丰发,指点江山意气飞扬!如今却不得不在这样一个单位里混日子,刘小宛不知道自己的明天会怎样,老了会像门口晒太阳的老太婆一样吗?不要,真的不要。
不知怎么,她的头就伏在了郑华肩膀上。郑华慌了,笨拙地替她擦着泪水,不知道自己哪儿冒犯了她,却正在其时,李成推门进来。
余下的事情就不用说了。
李成要她给解释,她不说,反倒像没事人一样。李成不准她睡觉,责骂她,她反倒笑了起来,她说,怎么,我就是这样的女人,你说我水性杨花好了,杨花多好,飞吹哪儿算哪儿!李成气得把家里的东西砸了一地,说,不过了,刘小宛说不过就不过,什么了不起,我还不想要这样的生活呢。
第二天就去街道拿了离婚证。办事处的小女孩说,这是经我手发的结婚证,刚刚半年不到。刘小宛沉着脸看她一眼说,你就是做这个的,你的工资就是因为这个才有的;没人结没人离,你干什么?
得知她离婚,郑华称病躲了起来。刘小宛提着自己的行李又回了集体宿舍,看着自己又回了原地,就想捉弄一下郑华。她直挺挺跑到郑华门口,推开门看着郑华灰扑扑的脸说,你闯了祸就躲了?!郑华说,不关我事,你为什么不跟他说清楚?刘小宛说我为什么要说清楚,你为什么不去解释?郑华说,我这就去解释。刘小宛的泪水不争气地流下来,悲愤地说,不用了!我要的就是这个!你继续睡吧,不关你事!从今后我生活中没有你这个人!
然后一不作二不休,干脆辞了职。拿着五万多元辞职补偿金,先是给父母寄了五万元回去,在留言栏里说,这是你们供我十年寒窗的本钱,利钱以后再算!刘小宛心里说,彼此两不扯欠!然后坐在邮局的台阶上,双手托腮,发了一会呆,就打定主意狂玩一通再说!心里说,到武汉好几年了,由少女变为少妇,又变作寡妇,天天就是焦头烂额地为生活发愁,上班,下班,鸡零狗碎的事情,磨得人都没有了自己。现在了无牵挂,先玩遍武汉再说,明天的事明天再去办,反正手里还有这点钱,今朝有酒今朝醉,管它明天喝凉水!看着轮渡上一个男人色迷迷地看着她,也许明天有人请我喝美酒也不一定呢!心里美得一塌糊涂,顺便朝那男人飞一媚眼,那个男人坐不住了,想朝她走过来,她却站起身,不屑地横他一眼,顺着舷梯上了二楼。二楼舒畅的江风中,机声轰鸣,此时的她听来,像是她自己的心在唱歌。刘小宛把月票朝江心一扔,看着春天里丰沛的江水一波波冲击着轮渡,看着江鸥跟在轮渡雪白的浪花后阵阵欢鸣,心中也象江鸥一样,充满了自由感。
几天之间,刘小宛就玩遍了武汉,见到了比她几年在武汉见到的还多。她知道原来最繁华的汉口还有条条里弄小巷,小巷里还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会讲熟练的英语;又逛了花鸟市场,市场里一只小狗比她几年的退辞金还要高几倍!她特意又去看看那个让她流泪不止的洋房窗口,窗口里,抽纱的窗帘松松地挽了起来,一个风度儒雅的男人正凭窗张望,那男子四十多岁的样子,洁白的窗帘有一部份搭在他肩膀上,使他看起来有些女性化的忧郁。刘小宛坐在江堤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房那窗那男子,看了一个小时没有低眼睛。窗口的男子一开始并没有发现她,或者说发现了也没有当回事,他张望完了就去做自己的事,做过了,不知什么原因又回到窗前,那个望着他窗子的女孩子还在!他一认真地看她,就再也移不开眼睛,是的,刘小宛身上吸引了无数人注意的那种文雅掩盖下的野性,天真掩盖下的妖艳,一样地吸引了他。他下意识地整整衣衫,头发,下了楼,走到刘小宛身边。
这个人就是郭荣立。郭荣立是江城风头正健的诗人,作家。大街小巷的电视声是他的作品主人公的声音,人人都在谈论的《一塌糊涂》把他带上了荣誉的顶峰。
他随意地坐在离刘小宛几步远的地方,掏出烟,点燃。然后跟刘小宛一样,看着自己的窗口。好像也发现自己的窗子有了什么新的风景。看了半天,想起自己室内的一塌糊涂,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这一笑缓和了气氛,他动动自己的腿,使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
“你不上班吗?”
“我没有班上了。”
“那你明天干什么?”
“明天还没到,不急。”
他笑了起来,这倒是一个有意思的女子。
“要不要去我家里看看?”
“行啊。”刘小宛照单全收。
进了他的家,他拿出自己的名片给她。心里想,她要是再没有一点惊奇,可就奇怪了。刘小宛还是一点没有流露出惊奇的样子,把玩着他的名片,就像把玩着一本看熟了的书。刘小宛淡淡地回答着他的提问,却没有对他提出一个问句。他想不到还有如此自傲的女人,不仅对她有了更深的兴趣。他本来想说,你不应该辞职,你还年轻,要经得起磨练,可是这些话,还没说出口,他思索的眼光一到她光洁细致的脸上,就象遇到了冰冷的大理石一样,再也没有一点份量。他起身给她倒水,她接过来就喝,看得出她渴了,可是她却没有要求,她笑悠悠的样子似乎在说,你也不欠我的,我也不欠你的,你要给我水喝,我当然喝,你不给,我也不会要。
“你看过我的作品吗?”
“看过。”
“你自己能写吗?”
“不知道,上学的时候做过作家梦。”
“现在呢?”
“梦醒了,什么也不做了。”
“所以就辞职,就玩?”
“不玩做什么?”
正在此时,有人敲门,并且在门口高声喊着郭荣立的名字。郭荣立一边答应着,一边对刘小宛说,我爸爸来了。门开处,刘小宛惊得瞪大了眼睛,你道是谁?原来就是小巷子会说英语的那老人!老人也非常惊讶,看着刘小宛说,原来你认识荣立啊,刘小宛只是笑。老人手里提着一把野菜,对刘小宛说,这是荣立最爱吃的鱼腥草,老家来人带来的。哦,原来你们老家是重庆呀,刘小宛说,我也是重庆的,我在上小学的时候,天天采了这鱼腥草,弄好了,卖给城里人做学费,这么说,我的学费有一些可能就是你们给的。老人忙说,不可这么说,不可这么说,应该说我们吃的鱼腥草,有一部分是经由你的小手采来的。郭荣立在一边感兴趣地笑,打断了一老一少的话说,咱们一个买一个卖,两不扯欠,以后你直接拿来卖给我得了。他说的两不扯欠让刘小宛的脸红了一红,看来,谁跟她刘小宛接近,都会感受到她两不扯欠的处世态度,从而连说话也带上了两不扯欠的味道。老人却听着不舒服,就正色对郭荣立说,你这孩子,说话总是这么不着调,怎么可以这样说话!
刘小宛自告奋勇进厨房弄这道菜给他们吃,她的弄法与他们一惯的弄法有些不同,但是吃起来却更有山野气息。吃得老人十分高兴,让刘小宛常到自己家来,大家是老乡,刘小宛又这么懂事,他把刘小宛当自己女儿一样看待。
从此后,刘小宛进出郭家,宛如自己家。
没有多久,郭荣立打了一个电话,通过正当的应聘手续,刘小宛进了这家报社。
五
做了好几年的记者了,刘小宛褪去了对这个职业的全部热情。由于接触的人太多,见过的事也太五花八门,她更加大胆妄为。几年间,她再也没有刚出校门时的一点天真,她浑身上下都显出了一种正当年龄见过识广的成熟女人的风韵。
郭荣立的成全,尽管还没有让她拥有她以前梦寐以求的一切,但是生活质量的提高,让自以为物质欲求很多的女人明白,她要的并不仅仅是物质的一切。她要的一切,很难很难。她调侃自己的本事更大了,她不会拿自己当个人物,却不会不让别人当她一回事。
对于谢青舟,她是没有想过会有结果的。尽管她对他也不能说没有真心。“半点真心怕已奢”,她看得太透,曾经沧海,更不说她一双利眼看透了谢青舟作为小小公务员养成的毛病,自己多年做记者,做得对任何事情都敢于调侃,从而也就难以对任何事情认真。
可是不要紧。谁也难以真的对任何事任何人不认真。只要你触到了她内心最隐密的那一块,她就是想不认真都不可能。
谢青舟正好就触到了她内心最柔软的那一块。一不小心,会疼得她泪水涟涟。
如果说刘小宛的感情世界是一片空白,那倒也不太真切;若说她从来不想情有所依,那显然也是不对的。她在报社一直主持的是真情倾诉栏目,她见过了太多的悲欢离合,风花雪月以及光怪陆离的种种感情。所以要想让她把自己感情交给某人,显然不是容易的事情。但是,她始终是个感性的女人,现实中她做不到,在网上,没有危险的时候,她就可以放纵自己的感情,把自己交给谢青舟。网上与现实,始终不是全无关联的,一年多的聊天,她对谢青舟有了说不清的牵挂。她对谢青舟说出来时,谢青舟得意地一笑,刘小宛知道,自己不该说了不该说的话了。
而谢青舟自己,也情不自禁地对她有了依恋之感。谢青舟经常出差,每去一个地方,总是先在网上告诉她:我明天去南京,她就会问,几点的飞机?他说,大约明天下午三点吧。注意安全。知道了。到了那个地方,谢青舟会准时收到刘小宛的短信:到了吗?谢青舟回答:到了。不管怎么说,到处漂泊的人,知道远远地有人在牵挂自己,也是一种心理上的安慰。但也仅限于如此,如果刘小宛打他电话,他会有些措手不及的烦恼;而以刘小宛的敏感,听他声音就会不快。刘小宛放下电话时,会骂自己生得贱,何必对一份虚无飘缈的感情认真!于是就有许多天互相不通音讯,再在网上相遇时,两人就都有些怯怯地,是怕惊忧了自己沉睡感情那种,也是对自己依然放不下感情的羞愧。他们都自以为是很超脱的人,见惯了人世的离合无常,从而不把儿女情长略萦心上的那种超然。
刘小宛后悔自己从网上走了下来,烦恼便由此而生。如果一直呆在网上多好,大家就只有一份牵挂,没有世俗的的种种烦扰。可是他们始终都是人间男女,到了一定程度,不见面是不行的。人的灵魂也好,精神也好,始终得由肉体做依托,谁也无法进化为神。这是他们的烦恼,也是网恋情侣的烦恼。一惯勇于解剖自己的刘小宛此时对自己彻底没了办法:想不到,世俗的,爱钱爱地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刘小宛也会爱上了人,而且还是最最令人不可思议的网恋!绮霞说,网上也能恋爱?网恋就是空中楼阁,现实中都没有相濡以沫的爱情了,网上会有?
难道真的如绮霞所说,大家就只是一场成人游戏?可是,人就真的没有心吗?大家一年多的网上倾诉就只是为了性?刘小宛死也不能甘心。
好多天两人没有再联系。刘小宛有些不高兴了。刘小宛想,你就是作为男人也该问我一声好吧,若说是做情人,你不理我是你亏了我;若说是朋友,那一旦上了床就不再是普通朋友。《源氏物语》里的源氏会在同房的第二天给女方送来喜饼,刘小宛不要求你多情如此,可是你也不见得就滥情得到了不屑一顾的地步吧!于是,刘小宛发了一个短信给他:
“就算我傻,就算我不足于吸引人,我不怨谁,可是你就没有愧疚之心?”
“也许我是有些失礼,但是依你的见解,你当不以为意才是。”
“我为什么会不以为意?难道我不是女人?虽然我从来不把跟自己相知的朋友关系庸俗化,可是我还是心有不甘。”
“我也记得。情如水,不必有形。”
“东流的都是水,谁还在乎那弱水一瓢?”
“何必如此自弃!”
“没有天生丽质,难免他弃自弃!”
心里却知道,自己尽管没有杨妃的天生丽质,可是自己具有的,许多女人不会具有。唯其不会具有,才让刘小宛对谢青舟的不动声色羞恨难当。
刘小宛决心忘了这个人。就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不过就是一个插曲。谢青舟不是说过吗,离婚就像是上错了车,不必在意,下车,换车好了。也许你上的这趟车带你到了与你目的地背道而驰的方向,那你就回来好了;如果回不来也不要紧,你可以重新选定你的方向,要紧的是你得记住,你在这趟车上,看到了别的车上看不到的风景。那么,刘小宛就当做是看了自己本不想看的风景好了。
想起谢青舟懊丧地背对着她的样子,心里就有说不清的恼怒。好了,我也是上错了车,我看到的风景,是这一生也不想看第二次的了。彼此既无承诺,也就没有约束。你没有理由让人惦记你。可是你也有理由忘掉一切,让自己过得开心。他过得好不好与你何干,你何必操些闲心!就算别人本末倒置,就算别人是为了性而性,就算别人多么失败,这一切都是别人的事,与你并不相干。
六
那天在网上查点资料,却发现谢青舟也在。谢青舟并没有理她,就好像没有发现她在线一样。她忽然发现自己气得要命,却原来,自己并不能对他忘怀。
“你在吗?”
“是的。”
“很忙吧。”
“有点。”
她恨得牙根痒痒,思索着要如何对付他,手却不听使唤地打出一句调侃:
“你忙呢,全广州人民都指着你呢。”
谢青舟打过来一个怒发冲冠的图像。他是市府城管那一块的,刘小宛想象着他那副样子,悄悄地笑着下了线。
就在她几乎忘了谢青舟的时候,晚上十点多钟,谢青舟的短信却提起了她的伤痛。
“我过来吗?”
“不。”
发出去却又后悔,不理不就得了,这么一回,颇像打情骂俏。那边却又回:
“不要后悔。”
刘小宛的火腾腾地上升。你以为你是谁啊,你以为你是皇帝要临幸我吗?
“如果你想表现一下,我未尝不可给你机会。”暗含着对他上一次的讥讽。
想想这句话又不对,刘小宛气得脸都发青了,她不明白这一切都是怎么了。
她怎么可以这样!
可是她管不住自己。她气愤地悲伤地骂着自己,门铃响了。开了门,果然是谢青舟。刘小宛杀气腾腾地看着他,就像看见了七世仇人一般。
“发生什么事了?”
“你说发生什么事了?”
“我不知道呀。”
“不知道就别问!”
“你不高兴?”
“我为什么要不高兴?告诉你,我高兴,高兴,高兴着呢!我高兴看到你,高兴你到这儿来,像个……”她哽住了,说不下去了。
谢青舟反宾为主地倒了水给她,坐在一边,不说话。他如此镇静,就像没有发生过什么,就像这样的事他经常遇到。灯光下,谢青舟的脸不再像想象中那么虚浮,脸上的神情也少了些许的玩世不恭。刘小宛别过脸,不让自己的泪水落下来。
坦率地说,谢青舟也并不是那么无情无义。当年的他,何尝不是抱着一腔热血想大有作为。可是机关不同于企业,不同于报社,他在论资排辈、是非重重的机关里磨尽了锐气。网上的他,其实是他的本来面目,或者说,是他一直想要成为的那种人。前妻为了得到更好的生活环境,几年前离开他远嫁香港,尽管他当时作得非常有君子之风,但是谁都能看出,那一场令所有男人痛感屈辱的离婚,让他从此变了一个人。他变得颓废沮丧,玩世不恭。对于女人,他认为不过就是那么回事,对于刘小宛,他认为不过是又一场逢场作戏而已。刘小宛的眼泪出乎他的意料,她的大胆与放浪形骸里,有着对幸福对生活的执着向望。她芳香四溢的身体唤起了他真正的欲望。往事的阴影在悄悄消散,他又成了一个真正的心里有爱也能爱的男人。
天还未亮,刘小宛忽然醒来。熹微的晨光中,谢青舟打着轻微的呼噜睡得正香。他半侧着身子贴近刘小宛,一只胳膊让刘小宛枕了一夜,一只手还抚着刘小宛的肩膀。刘小宛半抬起身子,那边却并没有受惊动,照常睡得很香。就像是过惯了家常生活的夫妻,又像是一张床上睡了几十年。刘小宛轻轻放回他的手,“你把手拿回去吧,一夜了,肯定麻了。”谢青舟迅速地拿回手,迅速得有些过分。他搂着刘小宛一夜,却并不想让她知道,也许连他自己也不想知道。
他坐在床上,看着刘小宛对镜梳妆完毕,不用催促,自己也立即起床。刘小宛说,要不要做点早饭你吃,那边说,你做了最好,不做也没意见。刘小宛就去做,昨天买了一碗米酒,还有几只面包,刘小宛把面包放进微波炉,又点燃煤气,把米酒放入锅里,加水,加糖,厨房里立即充满了浓浓的甜香,像世俗生活里有喜事人家的早餐,又像是湖北生孩子女人的早饭。谢青舟把手放在刘小宛的腰上,从后面抱着她,脸贴在她的脖子上,嘴巴轻轻地拱着她的头发,刘小宛手里的鸡蛋液就泼了一地。
谢青舟的手机正当其时地响了起来。
是公事,让谢青舟头疼了许久的一件房地产案子,受害的群众天天打他手机,他说他快要崩溃了。
谢青舟说你们不要老是这么催,我们也在行动,可是一切都得讲证据,我们总不能冒冒失失地办了,你们也得相信政府。那边说,这个案子拖了一年多,几成死案,由于标的数额巨大,广东省无法立案,要请示高院后才能立案。可再拖下去许多证据就会过了时效期,案子更没法弄了。刘小宛立即意识到这是一宗错综复杂的案子,她征询地看看谢青舟,并且去看他手机上的来电号码。谢青舟露出警觉的神色。
“这就是你们这些公务员的办事效率?我都怀疑你们到底还有没有正义感。”
“你最好不要再给我添麻烦。”
“不该我管的事,我不是会瞎忙的。”
谢青舟出门的时候,狐疑地看她一眼。
七
刘小宛看看日历,按谢青舟手机上的号码打了过去,自报家门,对方一听是记者,当然来劲。约好下午在海边露天茶座面谈。出门就拦了一辆的士,匆匆赶往珠海。羊城晚报今天在珠海有一个房展会,如果时间来得及,上午可以先去房展会看看,也许能弄到了些蛛丝马迹。她不停地催着的士司机,司机也许愿意被漂亮女人驱使,跑得非常快。
也许是谢青舟的一夜缠绵让她神清气爽,也许是旅途中流动的空气和风景让她心旷神奕,也许是这件事意味着打破了她生活的郁闷,她心情非常之好,显得神采奕奕。下了车,就是房展会现场,偌大的会场上人流涌动,报社、市建设局、房产公司、建设银行、保险公司的咨询台摆成一个方方的圈,人们挤挤挨挨地在台前咨询,问价,比较,有一些甚至当场下了订单。羊城晚报主办的这届房展会眼见得办得非常成功。
不少的记者忙着拍照,记录,采访,建设局长周围更是围满了人。有几个她认识的同行向她伸手致意,她笑笑,装得像普通群众一样到处观看。有一个人也像她一样到处观望,却不向任何人询问,只是警觉地尖着耳朵到处倾听。凭着职业的敏感,刘小宛觉得,他就是她要找的一条线索。这个人年纪三十上下,一身名牌,南国的早春,气温舒适,一般人都穿着薄薄的毛衫,这个人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头上却不停地冒汗,神情有些紧张,面色苍白。刘小宛再看看他的西装,明显得觉得不对,这一身行头就像是才借来的,又像是今天早上才从商场买来,专门为了执行一项任务。刘小宛在心里勾划出他的样子,心里想,你就是明天化成家庭妇男,我也一样从千万人中认出你来。她一边用眼角留意他的动静,一边去向一个同行要了建设局长的名片。忽然发现,那个被她注意的人飞快地上了一辆的士,刘小宛丢下同行,默记下车号,即招了一辆车,没有忘记把手机调到震动状态,不远不近地地尾随在他后面。
前面的人并没有发现有人跟踪,车子七扭八弯开出了市区,在一块突出的岩石后面,那人下了车,看得见他正在接一个电话。刘小宛让自己的车减缓速度,那人步行了几分钟,上了迎面开来的一辆面包车,向右边岔道开去。刘小宛的的士没有迟疑,也跟了上去。
前面的车子最后进了一处渔村,那人下了车,走进一处很普通的民房。院子里有一架鱼网,一个黑黑的渔姑正在织网。刘小宛待要多观察一会儿,她的电话来了,约定的时间到了,报料人说,他们已经在茶座恭候多时了。
丰华苑当初可不是这个烂尾样子,丰华苑当初一个售楼部就是五十万建成的。在珠海这个寸土寸金的城市里,差不多是市中心的地段,起这么一座商住两用楼,售楼的广告一打出来,刚刚盖完下面三层的商场,买楼的人们就蜂涌而至。老板许诺说,一年后封顶,交了定金的人们都会有楼可住。人们交了快80%的钱,在一天天的盼望里数着指头过日子,盼到最后,却盼成了一栋烂尾楼!
人们怎能知道,这栋空中楼阁已被卖了三次!他们只是第一批被骗的人!
孙连成售楼的时候,并没有拿到售楼许可证。可是他却在电视台投入巨额资金打了广告,富丽堂皇的售楼部也向人们表明,他决不是骗子。他用第一批受害者的钱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再去骗银行弄来抵押贷款,继续这个骗局。这个空中楼阁盖到七层楼的时候,停工了,他又向一个澳门药材老板游说,澳门老板向银行抵押了自己生意红火的三间商铺,换来八百万元给了骗子,骗子指定给他的却是早已两次抵押过的底楼!他骗装修公司带资施工不算,还有本事让装修公司老板倒借他二百四十万,尤其可气的是,第一次到期未还,他却有本事让装修公司再次拆借给他四十万!正当人们翘首以盼的时候,他在珠海特区报上发了一纸公告,大意为:由于他经营不善,负债累累,公司现已转让给金胜,丰华苑地产包括地上未完建筑全部抵押给了金胜。而金胜,是他嫡亲的表哥!
人们这才发觉上当。大家聚集一起,才明白这栋空中楼阁骗了自己一生的积蓄,现在却一分一厘也追不回来了!
刘小宛第一次感到义愤填膺。这么一个弥天大谎,就在青天白日下面发生,这么多人被骗,连银行都被骗了。而骗子却不过是几个无业游民!看看这些被骗的人吧,有珠海的普通市民,有下岗女工,有外地来打工的白领,还有一个小装修公司的老板,他的员工快一年没有工资发了,因为他前后把两百多万的资金拱手送给了这个骗子;还有一个是珠海特区报的记者,他小夫妻攒了好几年的钱,为了能买到一间住宅,他的钱也被骗了,他羞恨难当,一病不起,现在已是肝癌末期,他的正当妙龄的妻子以后可怎么过?
难道你们没有起诉?
有,我们天天都有人去建设局去市府。
起诉之路也是这么难,骗子扬言说,中央某某领导是他亲戚,人们忽然想起,当时售楼部里就挂着中央某领导人接见他的合影!原来,骗子是早已经计划好了,一张照片,蒙住了大家的眼睛,取得了大家的信任。他们几乎天天上建设局找局长,建设局长快气疯了,说这是广东省有史以来最大的房地产诈骗案,涉案标的达到八亿人民币,案子难度很大,但是请人们放心,绝对不会让大家的血汗钱白白泡汤,绝不让骗子逍遥法外。
刘小宛拨通了建设局长的手机,是局长本人接听。局长先是让刘小宛转达对受骗群众的慰问,然后不厌其烦地又一次解释案子情况,末了,对刘小宛说,麻烦记者在报上报道一下,也好促成相关单位的关注和协作,让这个案子早日水落石出。
刘小宛又问,听说那个孙连成天天就在珠海,还到处扬言,他跟中央领导人是亲戚?局长说,不管他是天王老子,王子犯法与民同罪!他现在不跑,正好给我们破案提供了时间。不必惊动他!要紧的是追回钱款,维护好一方稳定。刘小宛接着汇报了上午她跟踪的情况,并且分毫不爽地说清楚那伙人的窝藏地点。
刘小宛连夜赶回广州住地,连夜向报社领导汇报,领导指示,先发回一个纪实稿,让她密切关注这件案子,追踪到水落实出为止。
刘小宛打开电脑,就开始写。眼前都是围在她身边欲哭无泪的受骗人的眼睛,越写情绪越激动,她不停地喝水,一趟趟地在房里散步。写完了,检查过了,用电邮发回报社,曙光已照亮了她的窗子。她打开窗帘,透透气,楼下的马路上,已经车水马龙。
八
刘小宛的报社第二天就用头版头条报道了这宗案子。《珠海空中楼阁三次抵押,受害群众力讨说法》,特大号黑字标题表明了此报道的份量。她的文章同时又被相关的报纸和网站转载,引起了相当大的反响。珠海建设局长跟她打电话表示感谢,她的手机就要被打爆,受骗群众的感谢成了一股洪流,让刘小宛激动地感到,自己还是有用的人,能为人们做点事情。
谢青舟发现此事被刘小宛上了报,简直气得七窍生烟。他一个电话打给刘小宛,就是一通臭骂。你知道不知道,你这么做,给我们造成了多大麻烦!你这不是帮他们,你是在惹些不必要的麻烦!刘小宛得意洋洋地说,我这是促成你们快点办!看你们还拖不拖!
她密切地关注案子的进展情况,时不时地跑到珠海去实地采访。由于她经常跟受害群众一起,她的行踪引起了孙连成一伙的注意。他们甚至摸清了她的行动规律,连她在广州的住址、办公地点也一清二楚。
得意的刘小宛并不知道,危险已经逼近她。
大约在文章见报的第三天,珠海建设局通知她说,广东省已经准备受理这宗案子,谢谢她作为一个记者的勇敢和正义,她可以放松一下了,要不了多久,就会尘埃落地,骗子会受到法办,受害群众会得到合理的补偿。刘小宛一下子感到自己非常崇高,一崇高就想找人分享,找谁呢?
又是十多天了,她没有联系谢青舟,谢青舟也没有联系她。此时此刻,她特别想跟谢青舟在一起,哪怕看看他那玩世不恭的眼睛,听听他那俏皮却无赖的言谈也是好的。她打了谢青舟的电话。谢青舟没有接听。再打,还是没有接。再打他家,家里也没有人接。刘小宛感到非常气愤,就发了短信给他:我今天就是跟你拧上了!为何不接我电话?那边悄无声息。他的无声无息更让刘小宛怒火冲天,接着又怨自己无聊,干嘛要对这样的人认真。
刚刚冲完凉,谢青舟打来了电话,口气冰冷地问刘小宛有什么事,刘小宛只觉得泪咽声塞,愤怒地说,没事。两个字刚出口,那边啪地挂了电话。
刘小宛愤怒地擦着夺眶而出的眼泪,一边愤怒地想要忍住不哭。无奈就是忍不住,索性扑在桌上哭个痛快。哭过了,就狠狠地洗面,化妆,她把自己弄得从来没有的妖艳,看着自己在镜子里的形象,无声地笑了。她打了绮霞的电话,约她一起去酒巴。绮霞说,又跟你那个宝贝闹了矛盾?我就说你们不行的。
是啊,你以为你是谁?她背起小包出了门。
刚进电梯就觉得不对,可是不等她反应,电梯里的两个人已经恶狠狠地扑过来,反剪她的双手,她刚要喊,一团脏手绢马上塞牢她的嘴,人家以非常快的手法给她戴上墨镜,又给她戴上口罩,外面披上一件很大的风衣,下到底楼,这一套手续刚好完毕。两个人左一个右一个挟持着让她走,看起来象是在救护一个病人。大厅外果然停了一辆救护车,刘小宛被放进去,车子就呜呜尖叫着开走。
我是死定了!
刘小宛反倒不再挣扎。也许我就是一个废物,到这世上来就只为混世。刚刚做一点有益的事,生命就到了尽头。何况这事就是不用她刘小宛来做,政府也没有弃之不管。自己不过是写了几个无用的字罢了,犯得上这些人对自己下此毒手?罢罢,就是死了也落个烈士的名字,也算在这世上留下了光辉的一页。可是说到底,她自己明白,自己也不过是无谓的牺牲罢了。
车子颠簸着一路前行,开出了广州市区。刘小宛不知道他们要把她弄到哪里去,但这一会儿他们不会让她死,他们想知道,她到底知道多少情况。她对着自己笑,她知道的,别人也知道。这伙人总以为自己多么聪明,作案多么天衣无缝!其实她刘小宛就不过是写了几个字,借助这些字让更多的人知道此事罢了!
她像只被缚紧的小动物一样,被丢在车箱一个角落里,车箱里乱七八糟堆满了杂物。过了好久,路灯的灯光漏进来,她才发现车箱另一角有个活物。是什么人也被这伙人绑架了?也好,自己有了伴了,相机行事,说不定有个办法。于是她努力地活动脚,趁那两人不注意去踢踢那个人,那个人愤怒地回踢她一脚,还把头转过来,双眼恶狠狠地对着她,啊!她就要大叫起来,原来是谢青舟。这个冤家是何时被抓来的?
凭车窗里偶然漏进的一丝气息,她知道到了海边。这伙人还搜出了她的记者证,凭借记者证,大摇大摆让车子开进了特区。刘小宛想到自己第一次看到大海时的情形,那时她刚刚上大学,跟几个同学一起去看海,同学当中就有郑华。啊,那梦一般单纯美妙意气风发的少年时,那时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派头,仿佛天下大事尽在掌中!她微微地笑着,艰难地对自己摇摇头。她再看看谢青舟,这小子已经睡着了。他倒是心宽体胖啊,他的少年时是怎样的少年时?肯定不会是眼前的样子。一个人不可能没有激情飞扬的青少年。
可是激情飞扬又如何?他不是一样当他的碌碌无为的公务员,她不是一样在混世,他们不是一样被绑架,象个临宰杀的动物一样,被缚成一团丢在车箱里。
车子突然急刹,刹车发出刺耳的尖叫,车子几乎一百八十度的调头,停下了。那两个人丢下刘小宛,怒骂着司机,出去看情况。车门忘了锁上。就在此时,几个黑影同时闪进来,抱起刘小宛,另一个抱起谢青舟,进了停在几步远的黑暗里的小车,小车轰鸣着,嗖地一声,开上了海滨大道。后面枪声大作,那伙人进了公安人员的埋伏圈。
一切都发生在瞬间,根本不容她回过神来。半晌,惊魂未定的刘小宛这才发现,她获救了。她惊魂未定,连看人的眼神都楞楞的。公安人员要送她去医院,她不去,她说,她只要回家,回她的住处。人家说,不行,起码现在不能回她住处,要休息,就由公安人员开个酒店房间让她休息。案子还没有全破,得保证她的安全。
车子到了市局,她虚弱得抬不起脚,一走就要摔跟头。下得车来,刘小宛虚弱地把脸深深嵌进谢青舟怀里,深深地呼吸着劫后余生的爱情气息,哭得像个孩子。谢青舟说一边活动着麻木的手脚一边说,好了好了,一天到晚就会惹事。我天天忙的不就是这件事吗?你以为就凭你那个报道就能办事了?害得我也陪你受苦。如果我没有提前报案,你还想活着回来?
也许,他们要的,就仅仅是那么一点点。只是因为彼此不能信任,互相的试探,互相的伤害却又不能摆脱的依恋,曲曲折折,甜蜜苦涩,恼恨贪嗔,才有了这个离奇的故事。
大家始终就只是凡人,要的也无非是那一点彼此相依,那一点点欲说还休的牵挂。
有了那一点点牵挂,空中楼阁里也会有爱情。
尾声
报社要调刘小宛回去,刘小宛不肯回。郭荣立打电话问她要不要回,她说不要,她在这儿很好。郭荣立说,我近日有一个作品要在广州出版,我正好去看看你。刘小宛说,你来那就太好了,我带你去白云山,带你去吃大排档,吃粉肠。还要带你去珠海,看看那个空中楼阁。郭荣立说,看样子你真的过得不错,你在空中楼阁里找到了世界的真谛。
刘小宛去机场的时候,突然发现,谢青舟也在接人。问他接谁。他说,接他老师。刘小宛没有多问,也顾不上他的事,就只想着见到郭荣立的开心。郭荣立从飞机出口出来,刘小宛和谢青舟同时迎上去。
世界真小!郭荣立拍拍刘小宛的肩膀对谢青舟说。这一次,他又有一个小说好写了。
过了大约三个月,丰华苑房地产案全部告破。这宗广东省历史上最大的房地案,完满地划上了句号。
作者:孙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