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成是我见过最不会拒绝别人的人。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手里还有一家书店。那时我刚毕业,没事就去他那儿蹭书,但无论待多久,他都不会介意,甚至没看完的书问他借,只要保证不弄脏,他都一概同意。
时间久了,我渐渐知道他其实不是书店的老板。
书店是个女人开的,每逢周末她都会来书店找大成。她开着一辆白色的奔驰车,穿着打扮很阔气。一开始我以为她是大成的女人,后来有次她带着小孩来,叫大成哥哥,我才知道她已经结婚了。大成只是她的情人。
大成年纪不大,虽然蓄胡须,但撑死过不了三十。他的长相是这家书店最值得称道的招牌,轮廓分明,目光如电,谈吐间凭空自带着书卷气,引得许多学院派的年轻女孩慕名而来。
她们的要求千奇百怪,有想合影的,有索要拥抱的,还有打书店里那些小玩意儿主意的,甚至有想让大成假装叔叔参加家长会的,面对这些要求,大成也从不拒绝。
不懂拒绝的人有很多,因为囚于人情,碍于脸面,但前提是对方的要求没有触及你的底线。问你借八百一千不好意思拒绝,但问你借房子抵押试试,铁定一千八百个没门。
至于大成的底线,我至今没摸到过。
有次一位顾客赖在书店蹭书到打烊还不肯走(不是我),大成困得不行,就跟他打完招呼,然后自己上楼睡觉去了。谁知半夜他忽然被人推醒,说楼下太冷,问他有没有被子。大成迷迷糊糊地说没有,结果对方竟然扯过被子另一头睡了下去。第二天醒来,大成才知道,那位顾客是外地人,钱包被偷无处可去,于是跑到书店借宿,临走还问大成借钱说江湖救急。
现代社会这种鬼话也有人信,但那就是大成。
除了那个女人之外,大成的感情生活一片空白。
有次我忍不住好奇心问他:明明身边有大把资源,为什么会选择她。
且不说她已经结婚,从年龄、相貌、才情上,这俩人都难以相提并论。如果只是因为钱,那也太没种了。
大成听完我的话笑了:不是我选她,是她来找我,面对面告白那种,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拒绝,就答应了。
我惊讶得舌头都打结了:你?你怎么可能没姑娘跟你表白?
他说:有啊,但都是写张纸条夹在书款里,或者画在书店的签到册上,只要不动声色,很容易就躲过去了。只有她约了我,郑重说到想要在一起的事。
所以你都不考虑对方是啥情况就答应了?我三观彻底被颠覆,激动地喊出来。
大成摇摇头:一开始也觉得不自在,想反悔,但后来发现,她其实就想找个安慰,至今为止她也没要求我做过什么啊?
我说:你是说她每周看你,就只是看你?
他狐疑地看着我:不然咧?
我呆逼了。
这世上成天有人把生活当做选择题,前进后退左右为难,殊不知也有人甘当被选项,不主动,不索取,可单选,可多选。
有时我们也会聊聊爱情,大成说他有喜欢的女孩,他俩在网上认识的,但她不肯告诉他自己在哪儿,只说在未来会来找他。
对此我不以为然,这种人恐怕不是长得丑就是性格阴暗,否则怎么会不敢见面,说不定她就是那群经常来书店“观光”的女学生之一。
大成也不反驳,说我答应了她,就会一直等下去,就算没结果,也不会因为当初没有等待而后悔啊。还拿金庸的小说举例,说如果杨过没熬过那十六年,怎么可能和小龙女重逢。
我说你看武侠小说看傻了吧,杨过要是从没见过小龙女,说不定早就跟郭芙结婚了,十六年孩子都该上高中了。
不久后我找到了工作,步入忙碌之中,去书店的次数越来越少。
有天大成给我打电话,问我要不要搬点书回去,不要钱。
一问才知道,他的书店要关张了。
我赶过去,他已经把书店盘给了一家开饭馆的河南人,书店里的几千本书装箱卖给了一个旧书贩。
见到我,他指了指角落的纸箱说:我给你留了一箱。
那天我算是知道书中自有黄金屋,高峰期打不到车,两个大男人搬一箱只有几十册的书,累得像狗一样。
饭桌上我问清楚了怎么回事。
原来女人的丈夫得知她有外遇,一直跟踪她到书店,本想着捉奸成双,结果冲进来却发现俩人相敬如宾,正喝茶聊天。
女人说大成是书店雇的店长,男人自然不信,但又找不到证据,恼羞成怒之下责令将书店关掉,顺带解雇了大成。
我问他: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大成喝了挺多酒,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印着都江堰的明信片,口齿不利索地说:乔,乔乔肯见我了。
2、
大成就这样走了,一去就是好几年。
那段时间我也陷入了热恋,每天为爱情的小事喜怒无常,根本无暇顾及其他。偶尔空闲时,我会想起大成,不知道他现在身在何处,有没有寻找到那个叫乔乔的女孩,还是又在哪个小城市开了一家新的书店。
直到几年后的一个清晨,一觉醒来铺天盖地都是汶川地震的消息,我忽然惊觉大成去的是都江堰,离震中只有一百多公里。
电视新闻里,那些伤亡人数惊心动魄,令人不由自主觉得害怕。
那几天我疯狂地在网上发帖寻找他,还在他曾经的博客里留下了我新的手机号码,让他看到就一定打给我。
一颗心悬了整整一个礼拜后,我终于接到了他打来的电话。
当电话那边传来大成熟悉的声音时,我感到莫名的激动。
我说狗逼你还活着!这些年你去哪里了!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不急不躁,说他在彭县,离汶川有段距离,很安全。
我问他:你找到乔乔了?
他说:嗯。
我说:儿子恐怕都生下了吧?
他没回答我,只是笑。
我说:看来你是已经决定定居在那里了。
他说:没有,明年,明年我一定回北京。
再后来,有一次我看到他上传了一张结婚证的照片,我以为他就这样在那个遥远的小城市结婚了。这应该就是一个浪子的归宿了吧,我想,大成说的回北京,也许只是携家带口的一次观光游。
没想到的是第二年夏天,大成真的回来了。
更令我和我的小伙伴惊呆的是,跟他站在一起的还有一个看上去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她竟然就是大成这些年口口声声提及的乔乔。
慢慢的,我开始从大成口中拼凑出他这些年的故事。
当年大成单枪匹马坐火车杀到都江堰,本打算演一场浪漫的久别重逢,结果到了那儿他才惊讶的发现,接站的竟然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她就是乔乔。 在火车上,大成也不是没想过暗黑版的相逢,可那些见光死,诈骗集团等幻想,在此时此刻统统拜倒在眼前稚嫩的女孩脚下。
用他的话说,当时只觉得浑身发凉,怎么也没办法迈出脚步,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一想到自己曾没日没夜的跟一个小孩子示爱,就觉得自己禽兽不如再也不会爱了。
乔乔的家庭条件不好,父亲患病卧床不起,母亲靠微薄的薪水养活这三口之家。对于大成的到来,他们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意外,原来乔乔早就对父母坦诚相见过。
就这样,大成莫名其妙成为了这三口之家的“第四人”。
乔乔的妈妈在化妆品柜台工作,没时间接送乔乔上下学,这任务就落到了大成身上。每天送完乔乔,他就在学校附近的书店蹭书,上下课的铃声响过八次,乔乔就会出现在书店,跟他一起回家。
有时候他也会想,自己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虚耗光阴,没有爱,没有梦,甚至没有一丝希望,只是按部就班地活着,简直跟牲口毫无分别。
但一想到要抛下乔乔,他又觉得于心不忍。
后来乔乔的父亲去世了,大成帮他们筹备葬礼,发讣告,守灵,再到最后出殡下葬。这时候的他已经完全没有离开的想法,他在当地找了一份卖手机的工作,开始漫长的陪读岁月。
一陪就是五年,从初中到高中,好在乔乔的成绩一直出众。直到今年,她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北京一所重点大学,他就跟着过来继续陪读。
听完这个故事,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息,不是为大成,而是为眼前的姑娘,肤白、貌美、水灵、纯、整个一惊为天人,这狗逼完全是现代版的光源氏计划好不好!
3、
大成在北京安顿下来,我陪着他带乔乔去学校办手续、交学费、搬行李、选宿舍,看着他满头大汗地告诫乔乔十个必须九个不准时的神情,我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就好像他是个唠叨的父亲,而乔乔是他调皮的女儿一样。
然而他们的生活并不像所有人幻想的那些,大叔和萝莉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乔乔的性格与她的长相南辕北辙,或许从小背负了太多家庭的希望,她的个性特别要强,读书时考试回回都要争第一,拿着县里发的奖学金来北京。生活中她也不例外,绝不肯轻易向人低头,唯一能让她俯首称臣的只有大成。
或许在旁人眼中,大成还是那个不懂拒绝的大男孩,但在乔乔面前,他顿时会变作另一个人,眼神、语气、动作都有板有眼,两眼一瞪不怒自威,说起大人的道理更是头头是道,杀得乔乔瞬间溃不成军。
当然,这样的结果也不是必然的。
据我的统计,他们之间的战绩胜负各半,这点数据也不能说明谁面子更大。
只能意味着,他们经常吵架。
一开始是在我家吵,在电话里吵,后来在学校吵,在大街上吵。
每次吵架时,大成的脸都是歪的,被乔乔给气的。但每次吵完,大成又会贱了吧唧地追过去给乔乔道歉。
有次乔乔看中一件大衣,大成觉得贵没买,俩人在商场大吵一架。
大成气得跑出半条街,我追过去,只见他在街头摸着胸口自言自语:“嗨,跟孩子置什么气呢?”说完,他又转身往回走。
我忽然意识到,相处了这么多年,大成已经把乔乔当做了女儿般的存在。
乔乔开学后,大成也找到了新工作,每个月发了薪水,甭管自己过得跟呆逼似的,他都会第一时间给乔乔打生活费。
到了周末,他就坐地铁去学校把乔乔接回家,顺便带回一大堆换洗的衣服。
说是小别能胜新婚,但俩人凑到一起还是各种吵。
作者:姬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