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起,留给我最早、最深的印象,就是骑在父亲的肩膀上。
那个时候乡下的物质生活高度匮乏,作为每家每户顶梁柱的父亲,终日辛苦劳碌奔波不说,还要愁一家人的吃和穿,干活累得半死不活,回到家里瓮里的粮食没有了,灶里的柴草没有了,晚上点灯的煤油没有了,水缸里的水没有了,天气冷了,衣物没有了……哪一天没有烦心事?谁的心情都不会太好。而孩子也没有现在这么娇贵,做父亲的给予孩子除了威严之外,很少能见到温馨的笑容和温存的举动。我父亲的脾气也不太好,虽然没有像其他父亲那样经常打骂自己的孩子,但我见到他也是诚惶诚恐的,不敢大声说话,更不敢向他提什么要求,撒娇之类的事情,是后来从书本上才知道的。
一个夏天的中午,火辣辣的太阳把村里的石头路晒得可以烤熟鸡蛋。不记得为什么要跟着父亲出去,赤脚走在石头路上,烫得脚板钻心的疼。同样是赤脚的父亲,就把我托举起来,骑坐在他的肩膀上。对面走来一个乡亲,问我父亲,你儿子这么大了,父亲说,是啊,这是我的二儿子。口气里透着一种满足和骄傲。说完,还自言自语地说,我给儿子当马骑,当马骑,说着说着,父亲把腰杆挺得更直了,步伐更健硕了,我感觉到他那种壮士凯旋般的笑容。我骑在父亲的肩膀上,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自豪和荣耀,让见到的孩子们羡慕不已。现在知道,那时候乡下的农民都把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当作最大的功业,不管生活怎么样,能把上一代留给他的血脉传承下去,那就是生命的一种绚丽和辉煌。
父亲走到这一步也的确不容易。父亲很小的时候,祖父就撒手人寰,父亲靠着他叔叔和婶婶的收养长大成人。可他的叔叔也过早地去世了,留下两女两男四个父亲的堂妹、堂弟,他的两个堂妹自小就缠了三寸金莲,两个堂弟还都是比父亲小十五岁以上孩子,父亲尚显稚嫩的肩膀就责无旁贷地担起了这一家人的生活重担。父亲自小体弱多病又势单力薄,在生活的重压之外还受到他人的欺负。生活的重担、世道的艰辛,教会了他的勤奋,也培养了他的坚韧,使他不仅学会了村里的所有的农活,成为种地的一把好手,还学会了箍桶和修补一些家具和农具等杂活。
熬到他的两个堂弟成人以后,父亲开始自立门户。那时候在贫瘠的村庄里,一家人能勉强糊口度日地生存下来已属不易,每家每户都巴不得多一双干活的手,少一分额外的支出。可父亲除了千方百计让一家人少受一些冻饿之苦外,又咬牙把我送进了学校。那时候村里的小孩大多没上学,上学的小孩许多也一个个中途辍学了,因为这意味着家里少了一双帮忙干活的手,多了一项上学的开支,做父亲的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但我父亲坚持要我把学上下去,毫无怨言地默默地承受着肩上的重负。父亲没有上过一天的学,但他知道,如果不想办法走出去,在村里呆下去,就像池塘里的鱼,水一干,就无处可逃了。这是父亲让我受益终身的一项投资,可他却过度透支了自己的生命,不到六十岁就与世长辞了,离开我们已近四十年了。
朱自清记住了父亲的背影,我却记住了父亲的肩膀。每当听到《父亲》那首歌,“那是我小时候,常坐在父亲的肩头,父亲是那登天的梯,父亲是那拉车的牛……”的歌词总是让我思绪万千,泪流满面。是啊,父亲用那普普通通的肩膀,扛起了生活重担,扛起了人间大义,也谱写了默默的父爱。
作者:何银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