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是个精明人,做木匠时远近闻名,木匠不行了,就转行打理果树。
打理果树,他是外行,曾经的徒弟成了师傅;待到自己成了内行,徒弟早又办起了工厂,跟不上趟儿,也没心思跟,就把全部精力倾注在四亩半果树上。
庄户人营生,就像天上的云,谁也猜不透哪片云彩会下雨,总之,什么收入高,就跟什么风。种棉花收入高,就一窝蜂地种棉花;种果树更实惠,就一窝蜂地种果树;国家提倡退耕还林,又一窝蜂地种杨树;企业多了挣钱稳当,又一窝蜂地外出打工……搭上种树这趟车,叔叔确实有点晚。产销两旺,人家成千上万数钞票,他的果树还没挂果,等到他的果树挂果了,又出现了刨树的苗头,那段日子,叔叔麻花麦熟地纠结,眼瞧着成片的果树被砍伐,眼瞅着果园渐渐变成孤岛,食之无味,又弃之可惜,好在树没长大,树档儿还可耕种,不耽误收成,苹果树也就幸存下来。
苹果园,形单影只,远远望去,就像绿洲上的一只小船,叔叔,自然就是掌舵的艄公。他打了井,架了线,盖了房子,养了鸡,还拴上两条狗,自给自足,过起了桃源一样的神仙日子。如今,树龄已届二十年,他守了整整二十年。
二十年来,一直长在树地里,每一株树,每一截枝,每一片叶,都连接着他的神经。闭上眼,单凭想象,也说得出树的秉性、果的品质和单株产量。他喜欢挑战,不怕孤单,深信只要付出,就一定有所收获。闲下来看书,果树栽培方面的书;忙起来听广播,果树方面的科普讲座;回到家里看电视,果树管理的专题节目。他就像一头老牛,将知识囫囵地吞咽到胃里,再慢慢倒嚼和反刍,去粗取精,去伪存真,最后嫁接在已有的经验上。如今,津津乐道的是他的果树,引以自豪的是他的果树,苦中作乐的还是他的果树。
大年还没过完,就身不由己地,溜达到果园里,爬上梯子或站在树杈上,刮除树皮中的寄生卵,每一个枝杈,每一处疤瘌,每一寸肌肤,都仔细清洁和打扫。之后,开痂,剪枝,熬石硫合剂,疏花,疏果,套袋,施肥,浇水,打药,下果,卖果……从年头一直忙到岁尾,一路走下来,风霜雨雪,担惊受怕,冷暖自知,甘苦自知。
果树开花,我和孩子总会不请自来,清明前后,正是踏青时节,叔叔的果园,天然的一处风景。徜徉在花海中,疏影横斜,花枝摇曳,沐着春风,披着霞光,香气袭人,鸟鸣静心,飘飘欲仙,说不尽的畅快。我常想,守着四亩花田,虽忙碌依旧,但身与心超凡脱俗,叔叔的幸福原来都是苦中求来的呀!
苹果成熟时节,叔叔总是打来电话:“苹果熟了,快来摘吧!”邀请兼催促。我知道,只要开园,不消一个时辰,准会净园,他的苹果不愁销路,甜香爽口,个大皮薄,十里八村,都争着买。等我开着车,心急火燎地赶回来,地里早挤满了人群,大人喊小孩叫,熙熙攘攘地像早市。
红的、黄的,甜的、酸的,面的、脆的,悬在枝头,随你采摘。人们提篮挎袋,攀到树杈上,站在叉梯上,有人摘,有人接,有人装箱,忙碌着,说笑着,品评着。叔叔站在地头,过秤,算账,点钞票,有人钱不够就记在帐上。丰收的喜悦,挂在脸上,那是一年的所得,也是一生中可堪回首的记忆。
叔叔,年届七十,眼不花,耳不聋,腰不弯,背不驼,没有丝毫衰老的征兆。我试着问他保养的秘诀,他笑而不答,指了指果树园。我恍然大悟,二十年来,与果木相处,与苹果相亲,脑子闲不下来,身体闲不下来,心劲闲不下来,人呀,只要找到生命的根,有了快乐的本源,还有什么做不到呢?
什么才是最快乐的时光?答案会各不相同。叔叔说:“开春剪枝,干累了,依在树身上休息,暖洋洋的日头照下来,目光落在某一个枝条上,心里揣摩它开几朵花、坐几颗果,心思的过程才最美!”我不以为然,反驳道:“下果子时,最快乐,沉甸甸的苹果压弯枝头,摘下的苹果山堆大垛,吃苹果的感觉、点钞票的滋味才最美!”
我看中的是结果,叔叔在乎的是过程,孰是孰非全由个人的心境决定。一生,或许会绕许多弯路,或许会走各样的路径,走对了、走直了的并不多,叔叔的路最后停留在果树上,只要自己感到幸福这就够了。
站在村头,往南望,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孤零零的树,一片硕果仅存的树,那就是叔叔的苹果园。
果树分大小年,小年挂果少收益差,大年挂果多收益丰,叔叔一样坚持着,年年都有花开,岁岁都有进项,多也好,少也罢,只要每天都和树亲近,这就够了,除此之外,还期求什么呢?
他说,他要在此养老,我信,大家都这样认为。
作者:李清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