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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与狗

发表时间:2015-03-04  热度:
1

  安利全老人没想到他就这么轻易地把一个婴儿的躯体抱回了家。当他缓缓地弯下了腰,双膝跪在冬天冰冷的雪地上,双手几乎是颤抖着从它的腹部用力一携的时候,它就轻轻地托在了他的手心里。

  安利全老人右手托着它绵软的肉体,左手抚摸着它四肢朝上的肌肤,打量着,爱抚着,就在雪瓣进入眼眶的一瞬,将它揽入自己温暖的怀抱。蓝色的棉袄敞开了一道豁亮的缺口,它的里面,它无恙地趴在他的胸上睡去。看着它幼小无助的身体,和曾展现在它眼里渴望生存的眼神,他的鼻子猛烈地一酸,一滴液体打在他几近皲裂的手背上。是有那么几秒钟的工夫,他的心里有一丝闪亮的东西一掠而过,但后来就又归于平静了。

  回到家里,他把它小心地放在炕上,拆开多天以前外甥毛孩送给他的一箱牛奶,拿出一包热在盛了开水的碗里,待碗的外壁摸上去不再发热的时候,将奶包从中取出,撕开奶包的一角,倒在另外一个结实却也显得较脏的碟子里面。它静静地躺在炕的中央,似乎还不具备喝奶的技巧,或者因为太冷的缘故,它并没有靠近碟子要吃的意思。安利全老人将它轻轻抓起,左手捏了碟子的边缘,右手卡住它细瘦的脖颈,一下一下地灌给它喝。毕了,才放下手中的瓷碟,取出奶箱里所有的奶包,拆了箱子的上部,找来干燥的麦草,放在箱子里面,连同箱子一起放在上房的一角,双手托了它的身躯,慢慢地将它搁置在这个现在看来既温暖又安全的地方。

  安利全老人将它彻底安排好了之后终于感到了一阵巨大的轻松,好像当年捡到受伤的阿三回家而阿三终于康复了之后一样让他满意。他蹲在它的旁边一边欣赏着,一边点上了一锅烟。它就这么躺在他为它新置的窝里安然地睡去。看着它可爱的,遍体通红的肉体终于被安置在了他为它急急准备的新家,他就心生了一种由衷的喜悦。

  安利全老人吸完旱烟之后出门拍掉身上的灰尘,跺跺脚,洗了手,从面缸里挖出半碗白面,倒在面盆里,一心一意地做起了他和他的家人的晚餐。家里新添了客人,所以他一定要做得好一点才行。而对于家里的其他成员,它们是否同意他把一个新生的婴儿抱回了他们大家的家,他已经不再考虑了。

  2

  门被轻轻地推了开来,挪进来一个瘦弱的女性的身体。它悄悄地走了进来,而他并没有觉察。安利全老人吃了晚饭,从院子外面捡来没有被雪打湿的柴火,在屋子中央的火炉里生起了火。火在燃得很旺的时候他坐在炉子的一边打盹。天还没有黑,而他离睡觉还有若干庞大的时间。他在打盹的时候看到那个窝在纸箱里的生命正在微弱地呼吸,这让他想到他的儿子小柱和它一般大小时的模样。那时他刚刚生下来的时候体重还没有五斤重呢,还没有眼前的这个生命那样能经受得住寒冬的考验呢。而他就这样把他抚养成了大人……往后的事情就无需再想了。安利全老人嘴里嘟噜着,没有握烟的左手抹一下眼睛的下方。一股湿淋淋的东西在脸上缓慢地流淌,而他竟然没有轻易地察觉。他只感到鼻子的两侧痒痒的难受,像是有两只蚂蚁从那里下滑……现在好了,现在起码还有重要的事情要让他来做,还有这个被他捡了回来的生命要他抚养。像是一种必须完成的使命,他想到这层的时候心里就又生出无比庄严的自豪,和全新的力量。

  他正在想心事的时候那个走了进来的身影在他的身后悄悄地移动着。它步伐轻盈,呼吸均匀,事实上只是为了不想打扰他才采取的临时的计划。它在向着屋子的四周张望,然后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搁在火炉一角的纸箱。事实上早就看到了,它只是重新又看了一遍罢了。这就足使它放心地离去了。它站在他背对着房门的身后,竖着两只茸茸的耳朵,摆动着几乎已经缺失了力量的尾巴。这样和他安静地相处了一段时间之后就又悄悄地走了。门这次稍微动了一下,安利全老人回头张望,门的一侧,一束微弱的冬天的亮光打在布满灰尘的地上。

  3

  夜晚降临得那样的迟,似乎根本不顾安利全老人的感受。安利全老人守在火炉旁已经很久了,而冬天本来很早就来临的夜晚竟迟迟没有来临。太阳是快要到达西天的时候了,光线却并没有因此暗下来。然而这些对于老人来说并不重要了,他早就领教了时日对于一个孤单老人的含义。他不怕它。说他不怕它,有时候还是感觉挺怕的,但有时候就又不怕了。就像是现在这个时候。他像是一个刚从产房里走出的父亲,原本精瘦发黑的脸上又有了重新换回自信的红光。人生一世,不就是这个样子吗?有谁在看到自己的女人生了小孩而不喜悦的道理呢?一想起当初接生婆把小柱从他母亲的身体里安全地扽了出来的时候,他那收缩的脸就一下子拓展了开来。他感觉很是开心,晚年得子,这要比得到一笔巨大的金钱还要让他快乐。安利全老人一想到是晚年得子的时候就又愁容满面,是不应该去想这些事情的。尤其是这样一个重大的节日之中。看着捡来的生命,怎么能不会想到自己的女人自己的孩子呢?不知道它的母亲是否还安康,而自己的女人,就在生下小柱不久一闭眼再也没有睁开。当时血淌了一炕,真是让人揪心啦!安利全老人想到这些的时候他的手就搭在了它的身上。

  它的身体还是冰冰的,几乎和先前抓在手里时的温度差不多,但也不是很凉,手指摸过之后还是有一丁点的热量的,这就证明它是活着的。它当然没有死,他刚才还给它喂奶了呢。他只是担心它万一死了呢?这样他就白白地高兴了一场,结局还是让他伤心的。安利全老人这么一想的时候心里就又慌乱了起来。他擦掉燃得正旺的烟卷,将它抱回自己的怀里。深蓝的棉袄在胸膛的地方解开了两个纽扣,它托着它的后身,将它灌到和他的肉体更为接近的地方,将它的头部露在棉袄的外头,这才感到放心了许多。

  是该给它取个名字的时候了,安利全老人看着它微眯着的眼睛时忽然想。应该早就想到的,是他太大意了,竟连这个都一时紧张给忘了。那么,叫它什么才好呢?他一着急就又不知道该叫它什么好了。阿三?已经取过了,阿四?也已经取过了。叫它阿五吧?这样阿字太多是不容易让人记住的,再说了,也不好听。那叫什么呢?惠芬吧,又好像是人名,它是外甥毛孩媳妇的名字。可能是前不久她和毛孩一起来看过他的缘故吧?他这就记住了她的名字。也都这么多年了,还真的没有谁正儿八经地看过他一回呢!他这么一想的时候就又伤心了。

  老人想到惠芬的时候忽然想到他还不知道它的性别呢,他一时高兴竟连它是公母都没有识别。也实在太大意了。他把手伸了进去,想摸摸看,后来就又抱了出来,这才看得清楚。母的也好啊,老人想。那就给它取名珍妮吧!给它取了这么一个响亮的名字,老人不觉得笑了。

  4

  夜幕终究还是慢慢地向着安利全老人的屋子逼了过来,也向着他的眼睛他的嘴唇逼了过来。老人浑身暖洋洋的舒服,像个刚刚得到了奖牌的少年一样喜悦和骄傲。他将怀里的珍妮抚摸了好几遍之后终于放回到纸箱里面,盖上了盖子。

  安利全老人钻进被窝的时候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不是因为心里太多的牵挂,而是阿三阿四都闹唤得厉害。阿三是一只猫,如今也老了,应该和他一般年纪了。三年前他在送走了来看他的毛孩转身回家的时候,他看到它缩在一堆干朽的柴火下哀叫,他就把它带回了家。带了回来,他就着手为它治病,他几乎就专门为了它去了一趟距离他家较远的药铺里抓药。他详细地给大夫讲述了它的病情,它现有的症状。大夫很是纳闷地给他开了三服西药,他一回来就把要擦的擦在了它的身上,然后开始给它配药。想到他是像照顾一位病人一样给它配药,他的心里就显得很是受用。终于有个病人可以让他照顾了,一只猫也是可以的。谁说一定只为病人治病才是人间的美好感情呢?后来阿三痊愈了,等它痊愈了之后他甚至都为它举行了他们两个的盛宴,做了一锅像样的饭菜和它一道来吃。如今它也老了。人一老就什么都无所谓了,却又什么都记在了心里,像是正在长大的孩子一般天真而敏感。

  阿三现在开始闹唤他了,像是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冷落,它咪咪地叫着,在他的头顶来来回回地走动,像是故意要吵他醒来一般。它甚至都到珍妮的纸箱周围徘徊了一段不短的时间,但它不敢轻易造次。安利全老人明白它心里的意图。他翻了个身,伸出右手去抓摸它的身体,它安静地卧在他手掌的下方,蜷起它的身子,半眯着它的眼睛。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才悄悄地,几乎是没有被他觉察到一般跳下了炕头,淹没在屋外的黑暗里。

  事实上安利全老人在抚摸阿三的时候阿四早就开始了它持久的闹唤,像个没有得到满足的小兄弟,它早就哭出了声。阿四是另外一只上了年纪的狗。两年前,还在清明的时候,他准备了上坟的东西早早地就去了老伴的坟上。他在坟头呆了很长的时间。他和他曾经生活了一世的女人敞开胸膛说了很多的话,流了两行灼伤的眼泪,就在他起身的时候,他看见一双忧伤的眼睛在坟头对面的地埂上闪动。他当时就被吓了一跳,他以为是一只伺机进攻的狼。他的心里猛地一紧。呆在山林里好多年了,除了有时外出打猎时会碰上悄悄潜行的狼,他几乎都有好长时间没有看到狼的身影了。他被惊住了。

  后来他就又打消了惧怕的念头,他听到了一声低低的哀鸣,像是求援一般的叫声。他缓缓地站了起来,向着它的方向走去。他希望是一条狗,因为即使听到了类似于狗的叫声,他依然不能断定蹲在他眼前的生灵到底是否真的是一条狗。但他还是向着它的方向走去了。他想假若真的是一条狼,那一定是住在那边的老伴嫌他在这个世上活得太久,她派了它来收他的性命的。而假若是一条狗,那也一定是受到了老伴的教导,才来寻求某种帮助的。反正,他就这么走了过去。走向狗的身旁的安利全老人此时根本不知道他要面对的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活物。

  到底还是一条狗,老汉稍微收紧的心终于松弛了下来。是狗就好了。他还不想就这么死在狼的嘴里呢。人活一辈子,到头来反正就是一个死,但当死亡以这样的方式来临时,他发现他还是热爱活着的。

  地埂的上面,安利全老人吃力地攀爬了上去,他看到一条毛色发暗的黄狗匍匐在他眼睛的前方。它在向他张望。他走到它的身旁,摸它的脊梁,而它竟然没有一丝吠叫的意思。它看着他,伸出舌头舔他的左手,尾巴在富有节奏地缓慢地摇动着。

  他就这样收留了它,给它取名为阿四。阿四被安排在院子的某一个角落里住了下来。主要任务是看门。其实门也没有什么好看的,也就用栅栏围成的院子,外头一眼便知里面的状况,而最为主要的,哪会有那么多的人呢?偌大的一块地方就只有和他在内的为数不多的几户人家。但他还是把它拴在了栅栏的某一个角落里。

  其实主要还是怕阿四会突然有一天离他而去。已经好多年了,当陪伴了他半生的老白突然有一天离他撒手西归后他就再也没有养过一条狗,哪怕是一条像样的狗。当他的身边接连有三条狗都老死时他已经看够了死亡的事实,也已经不能再忍受又一个鲜活的生命这样一转眼从他的眼前消失。活了这么久,当太多的人或动物从他的身边离去时,他的心总是使劲地抽了又抽。也曾经自问了一遍又一遍:老安啊老安,为什么你还不死?看到这么多的生命从你的眼前消失的时候,难道就不是一种罪过吗?但当阿四出现在他的眼前的时候他就又收留了它。它是不一样的,后来,他这样想。

  老人翻身拉亮了电灯,胡乱地披上一件冬天的皮袄,拿了手电出门看望拴在院子一角的阿四。阿四的头颅在手电的光芒中向上昂扬着,像是见到了年轻时候的主人一般对着老人的眼神充满了期待,它摆动着丰硕的尾巴,铁链在脖颈有力的抖动下唰唰作响。安利全老人蹲在它的身旁,手掌抚摸他阔大的耳朵,和苍老到已经接近疲软的脖颈,它就开心地在他的抚摸中不再发出一丁点声音。残破的碗里傍晚做给它的饭菜已经被舔舐一空,发青的碗面在手电微弱的光亮中添具了另外一种不同的颜色。安利全老人嘴里呜呜地说着什么,阿四似乎能够听懂似的拉长了耳朵认真地听着。会有什么呢?只有他们两个知道。

  5

  阳光缓缓地爬上了山村的屋顶,白雪覆盖的原野如同少女的脊梁一般氤氲而富有弹性。几户人家的炊烟在和屋顶的阳光相互纠缠,整个村落犹如梦境某处的幽暗风光一般安静而美好。千年的松柏在山顶割据了一片向阳的位置,红桦和山楂都在此处展现了它们最为原始的容颜。栅栏围成的院落的一端,安利全老人的上房裸露在太阳火红的照耀之下。鸡已经停止了打鸣,阿三跑了出来在雪地上玩。安利全老人打开白雪覆盖了门框的木门,一大早就出去找珍妮的母亲了。昨晚他想了一夜。他在接连安慰了阿三阿四之后就再也没有睡好觉。他想他就这么把一个还需要奶汁喂养的婴儿不顾它家人的反对抱回了自己的家,想一想就觉得不妥。这样的想法甚至开始折磨着他。他一早连脸都没有洗就急急地出发了。

  安利全老人在捡到珍妮的地方徘徊了良久,都找遍了应该需要找的旮旯角落,他连一枚像样的狗粪都没有找见。白皑皑的积雪上没有它们的爪印,母亲的也没有。会跑到哪里去了呢?没有任何收获,他就取消了这样继续搜寻的工作。

  安利全老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干枯的没有割掉的草的肢体在冬天雪后的亮光中起伏着,厚厚的积雪覆盖在了上面,像是给平滑有致的原野盖上了一层温暖的棉被。老人走在反复多次踏开的小道的中央。一坨湿湿的积雪融化了的地方,一堆红突突冒着白汽的肉体映在他已经停止了搜寻的眼帘里。他急急地跑了过去查看,他终于看到,五条和珍妮一般大小的婴儿缩在一堆芦苇的下面,它们抱作一团,而它们的身体,均已僵硬。老人上前去摸,满手尽是湿湿的水珠。老人的泪花就犹如多年前小柱从他的身边离去时那样肆无忌惮地流了下来。他甚至都呜呜地哭出了声:老不死的,为什么,你在救得了珍妮的时候却忘了大家呢?怎么就没有想到再去寻寻呢?他为着自己这样的大意开始恼火了,假如再到处去找找,说不定就能把它们大家都救活的,而他竟没有。直到后来才稍稍地平下了心:多少总算救活了一个,假若他没有把珍妮不顾它母亲的反对抱回了家,它也一定会和它们一样被冻死在野外的。这么一想的时候他就又宽慰了许多。

  是该好好抚养珍妮才能消除他心中的愧疚的,老人走在回家的路上的时候想。就像当年要把小柱抚养成人一样。老人回家后就又给珍妮喂了一包奶。后来就开始为小柱做饭了。他在做饭的时候一边想着远在那边的儿子,一边又在为着微弱的珍妮担忧。珍妮不像有病的样子,它只是因为太小才显出这样的神态,但他还是耿耿于怀的。他把鸡蛋从竹筐里掏出,打在火炉上的铁锅里,鸡蛋在滚热的油中滋啦啦响着。在鸡蛋加热的空隙里,他瞥一眼睡在纸箱里的珍妮。珍妮还是和昨天刚抱来的时候一样脆弱。他说不准它到底一生下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还是不是。它在微弱地呼吸着,看不出来哪里有病,或者是哪里需要照顾。

  老人把鸡蛋从铁锅里铲了出来,盛在巴掌大小的瓷碟里,把热在火炉边缘的酒壶用抹布拭净,把它们放在一个木制的盘子里,再在盘子里放上香,放上纸钱,端了盘子出门了。

  6

  林子里光线很好,覆盖在这一带的积雪已经渐渐融化了。地上湿湿的,几处融化后的地面现出和他一般苍老的草的身体,和一些带有油脂的树的枝段。安利全老人走在高大的红桦树与山楂的间隙里,斑驳的阳光照在他穿了破旧衣服的身上,并在他走动的身上富有节奏地移动着。林子里没有风,安利全老人抬头向上看的时候,树冠在静静地支撑着,像是支撑在一个健壮而城府极深的人的肩上。没有松鼠在跳,也没有小鹿在跑,但他还是仿佛看到眼前有一个活着的东西在给他指引,而他,就是在它的指引之下来到小柱的坟上。

  安利全老人把木盘放在坟的一端,坐在坟头干草的身上,拿出火柴点着木盘里的纸钱,点着三支香,将一壶老酒洒在坟头上,点上一支烟。

  今天是小柱死后十年的祭日。自从他得了那种传染病死后,他就将他埋在了这里。而他,也就搬到了树林里。每年的这个时侯,老人都要到他的坟上来转转。当然,也要去老伴的坟上的,那是在清明的一天。老伴是在生小柱的时候死的,她死了后,他就每年都要去她的坟头看一看。人这一辈子,是有太多的时间的,到老伴的坟上转转会花费多长的时间呢?来小柱的坟上又会花费多长的时间呢?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念想,他才能够活到现在的。安利全老人将烟从嘴上取下的时候想,假若没有这样的念想,他是老早就已经被土埋掉了的。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他把抽剩的烟蒂丢在有雪的地方,双手抱在膝盖的前方,仰起头,对着树林打量。

  安利全老汉足足发呆了有两个小时才收拾了东西下山。下山的路不太好走,但他走得依然稳健。山腰上住着和他一样的一户人家,也是一位死了老伴的老人。可人家的儿子健在,也是子孙满堂。安利全老人掀开了他家用树枝编成的大门。大山老人早就为他们两人准备好了喝酒用的家当,站在院子的阳光里等待着他的到来。他们相拥着来到屋子里坐下,闲聊了几句,就一边下棋一边对饮了。大山老人说到了很多外头的新闻,也说到了儿子的不孝,孙子的顽皮。安利全老人勾头看着棋盘上的棋子,若有若无地听着。这样一边听着一边喝着,一边喝着一边听着,不觉就喝大了。他想大山老人他的儿子即使对他不孝,他起码还是有儿子的,而他呢?事实上他也知道这实在是大山老人故意这么说给他听的罢了,他的儿子对他还是很好的。他明白大山老人心里真正的意图。真是难为他了。

  离开大山老人的家时安利全老人已经喝醉了,但他还是执意要走。他没有告诉大山老人这是为什么,但一定要走。他恍惚地看见门的外头他的老伴在向他招手,他就一定要离开了。大山老人拦也拦不住他,就执意让他洗把脸再走。安利全老人这回答应了。他站在大山老人温暖的屋子的一角,似乎就这样听见了远在那边的老伴说,老不死的,你就听一回他的忠告吧。

  安利全老人站在盛满清水的脸盆的一端,脸盆里面倒映出一张苍老收缩的老人的脸,似乎有些陌生,又有一点熟悉,一双年轻时候炯炯有神的眼睛在清水里变得浑浊了许多,鼻子倒是挺拔的,嘴却先他的年龄塌陷了下去,几道很深很深的皱纹爬在眉毛的上方,和脸庞的两侧。一寸来长的胡子遒劲有力地扎在脖颈的周围。是张年轻时期好看的脸,但还是难抵岁月无情的雕刻。安利全老人看一眼水中自己的容颜,就将满满一掬清水朝着自己的脸上泼去。清水在他坚硬的皮肤的撞击之下四溅了开来,而他,这次,分明听到了水流在岁月无情夹沟里的声音,和自己身为老人已然老去的回声。

  7

  回到家里已是下午时分了,一天的光阴就在自己的忙碌中逐渐走远了。他踉踉跄跄地回了家,将木盘丢在炕的一边倒头大睡。太过美好的时段,一定要好好睡一睡的,这样一天就又不经意间过去了。他连衣服都没有脱,就钻进了被窝。似乎是睡着了,但又马上翻起了身,几乎是一骨碌爬起的,像是受到了炕猛然向上的弹力。他赶忙下了炕,摇摇晃晃地跑到纸箱的一头去查看。手摸到火炉的烟筒上,烟筒已经凉凉的。火死了。他又摇晃着出门寻找柴火。后来终于找着了。

  安利全老人几乎是费了很大的周折才将炉火点燃,等炉火燃旺的时候他才小心地打开纸箱的上部,昏花的眼睛里,他看到珍妮在静静地睡觉,静静的,静静的,几乎连一点响动都没有。好像小柱小时候的模样,一睡就睡死了。想到这一点,他欣慰地笑了。他顺手搬来地上某处的板凳,坐在上面,就这样和它一起静静地无语。

  酒似乎醒了那么一点,而他这时候才感觉到纸箱里有点不对。都好长一阵时间了,他竟然没有看到珍妮动上一动。他的心里猛地一惊,他赶快伸手探查。珍妮安静微小的身上,摸上去已经凉凉的,像是放在洋芋窖里的洋芋一般。他的浑身一阵战栗,像是一盆冷水从头顶泼下,他立马清醒了许多。坏了,一定是死了。他赶紧将它从中抓起,拎在手中,它柔软的身子耷拉在右手周围的空气里,四肢朝下的躯体犹如皮影戏里面的道具,它的身体软软的。它已经死掉有很长一段时间了。

  安利全老人右手抓着珍妮冰冷的身体,左手在空中划拉着什么,他感觉睫毛的下方有一股淙淙的水流在没有节制地流淌,它愈来愈大,愈来愈大,几乎都要淹没近处的草滩了。他的眼睛模糊成一片,整个脸庞也被这种液体浸泡。

  老人坐在那里很久了才起来。也不知哪来的力量,到后来竟然坐在门槛上看着缩在篱笆一处的阿四打量。他想对它说点什么,就又什么话都没有说。阿四看到它的主人在对它打量,从狗窝里钻了出来,抖抖身上的尘土,站在篱笆的一边使劲地摆动着它的尾巴。它没有吠叫一声,就这么和老人在一条不长的线段的两端相互对视。阿三也在这个时候适时地出现在他的眼前。它在他的脚下跳跃了几下,就倏地一下站在了他已经发抖不止的膝上。

  老人就这样坐在几年前他为自己搭建的木屋的门槛上。他的眼前,冬日的夕阳正在山的一侧红得耀眼。它分别给弧线一般起伏的山脊,山上茂盛的树木,和山下自己的院落抹上了一层消沉的辉煌……看到这些之后,他就闭上了眼睛,眼睛的内部,他模糊地看到那个他一直盼望来到的女性,珍妮的母亲,这回站在他的眼前,瞅着他的眼睛哀号。是两个都失去了孩子的老人,而他仅仅是希望他能够把它带回家里好好地抚养,他想,这样,它不但能够健康地成长,而他,也将不再感到那种凉凉的孤单。

  作者:李彦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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